社長李紈評這首詩說:“怡紅公子是壓尾,你服不服?”寶玉說:“我的那首原不好了,這評的最公。”
寶玉的這首詩寓進(jìn)和他關(guān)系最密切的兩個人,就是寶釵和黛玉。
“出浴太真冰作影”,是借詠海棠詠寶釵。寶釵長得“肌膚豐澤”,和楊貴妃同具健康豐滿的美。第三十回書中寶玉就曾以“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,原來也體豐怯熱”的話譏誚過額。“捧心西子玉為魂”,是借詠海棠詠黛玉。黛玉行動如“弱柳扶風(fēng)”,和西施同具病態(tài)柔弱的美。第三回書中寶玉送黛玉的“顰顰”的稱呼,就是“捧心而顰”的意思。“冰作影”是形容寶釵的肌膚,“玉為魂”是比喻黛玉的心靈。
曉風(fēng)不散愁千點”,是暗示寶釵日后寡居時的苦悶;“宿雨還添淚一痕”,則顯然是喻黛玉善哭。最后兩句似乎是合說釵、黛都對寶玉大有情意,但結(jié)局都不好。
我們這樣分析這首詩,不是說寶玉已經(jīng)預(yù)知了未來,而是說曹雪芹為寶玉擬作這首詩時,有意暗示了這些內(nèi)容。其他人的詩亦與此同。
林黛玉詩
半卷湘簾半掩門,碾冰為土玉為盆。
偷來梨蕊三分白,借得梅花一縷魂。
月窟仙人縫縞抉,秋閨怨女拭啼痕。
嬌羞默默同誰訴,倦倚西風(fēng)夜已昏。
【詩詞鑒賞】
別人都交卷了,黛玉還沒作。李紈催她,她提筆一揮而就,擲給李紈等人,表現(xiàn)了黛玉才思特殊的敏捷。
和寶釵“珍重芳姿晝掩門”相反,黛玉是“半卷湘簾半掩門”,任性任情,并不特別珍視貴族小姐的身分。“碾冰為土玉為盆”,表明她玉潔冰清,目下無塵。她以白海棠自比,有梨花的潔白,有梅花的馨香。“月窟仙人”不就是“絳珠仙子”嗎?在清冷的月窟里縫白色的縞衣,多么頹喪;在秋天的深閨里悄悄哭泣,又多么可憐。滿腹的心事不能向任何人傾訴,只好在西風(fēng)落葉的季節(jié),凄凄涼涼地送走一個又一個寂寞的黃昏。
詩社眾人看了黛玉的詩,“都道是這首為上”,李紈卻說:“若論風(fēng)流別致,自是這首;若論含蓄渾厚,終讓蘅(寶釵)稿。”李紈的評價未必公允,但她的評論確也指出了林、薛二人詩的特點。所謂“風(fēng)流別致”,就是構(gòu)思新巧,瀟灑通脫,所謂“含蓄渾厚”,就是溫柔敦厚,哀而不傷。李紈從“大家閨秀”的標(biāo)準(zhǔn)來衡量,自然要把四平八穩(wěn)的寶釵的詩評為第一了。只有最理解黛玉的寶玉理解了她的詩的內(nèi)蘊,要求重新評價薛、林詩的高下,被李紈頂了回去。
史湘云詩
其一
神仙昨日降都門,種得藍(lán)田玉一盆。
自是霜娥偏愛冷,非關(guān)情女亦離魂
秋陰捧出何方雪,雨漬添來隔宿痕。
卻喜詩人吟不倦,肯令寂寞度朝昏。
其二
蘅芷價通蘿薛門,也宜墻角也宜盆。
花因喜潔難尋偶,人為悲秋易斷魂。
玉燭滴干風(fēng)里淚,晶簾隔破月中痕。
幽情欲向嫦娥訴,無奈虛廊夜色昏。
【詩詞鑒賞】
海棠詩社剛成立時,湘云不在場。過后,寶玉特意把湘云請來。湘云來后,興頭極高,立即依韻和了如上兩首。
湘云是十二釵中的重要人物之一,除了黛玉,寶釵就要數(shù)到她。她像寶釵一樣健美,像黛玉一樣聰明,是一個介于薛、林之間的人物。
第一首里的“自是霜娥偏愛冷”、“秋陰捧出何方雪”,隱指吃“冷香丸”的冷美人薛寶釵;“非關(guān)倩女亦離魂”、“雨漬添來隔宿痕”,隱指在苦戀中魂牽夢惹、沼漬不干的林黛玉。第二首里,為“悲秋”而“斷魂”的是林黛玉。被“晶簾”隔破的花影,也很容易令人聯(lián)想起“水中月”、“鏡中花”之類關(guān)于寶、黛愛情的判詞。相對的,花難尋偶、玉燭滴淚等句,也像是隱指寶釵未來的“寡居”生活。
湘云的詩說了寶釵,又說了黛玉,也就等于說了她自己。雖然我們已無法知道曹雪芹如何寫她的結(jié)局的具體情節(jié),但“湘江水逝楚云飛”、“云散高唐、水涸湘江”等判詞已說明了她的結(jié)局同樣是凄慘的。她將像黛玉那樣為婚姻悲劇而哭泣,像寶釵那樣過孤寂無著的生活,當(dāng)然情節(jié)不會雷同。
細(xì)細(xì)琢磨,可知曹雪芹為書中人物代擬的這些詩用了苦心,讀者不可忽略其寓意。因為這些詩既要詠物,又要加進(jìn)寓意,兩面都要兼顧,詩意就要朦朧些,不會丁是丁、卯是卯那樣確定,所以我們理解時也不可太鑿。
詠菊花詩十二首(總評)
【詩詞鑒賞】
《菊花詩》和《詠白海棠》屬于同一類型,都在花事吟賞上反映了當(dāng)時的都城社會習(xí)俗和有閑階級的文化生活情趣。
清代方浚頤《夢園叢說》曾記都門賞花情況說;“板樂寺之海棠,棗花寺之牡丹,豐臺之芍藥,十剎海之荷花,寶藏寺之桂花,天寧、花之兩寺之菊花,自春徂秋,游蹤不絕于路。又有花局,四時送花,以供王公貴人之玩賞.冬則……招三五良朋,作消寒會,煮衛(wèi)河銀魚,燒膳房鹿尾,佐以涌金樓之佳酸,南烹北炙,雜然陳前,戰(zhàn)拇飛花,觥摔交錯,致足樂也。”小說中賞桂、賞菊,送海棠,以至冬日消寒大嚼鹿肉都寫到了。王公貴人的種種樂事,完全是建筑在殘酷地剝削勞動人民,特別是逼使廣大農(nóng)民過著饑寒交迫的痛苦生活的基礎(chǔ)上的。彼此唱和,斗奇爭新的詠物詩風(fēng)摩一時,正是這種閑逸生活的反映。
菊花詩分詠十二題的形式,好象只是寶釵、湘云偶然想出來的新鮮玩意兒,其實,也完全是當(dāng)時現(xiàn)實生活已存在著的一種詩風(fēng)的藝術(shù)概括。與作者同時代人愛新覺羅·永恩(清宗室、襲封康親王)的《誠正堂稿》中就有“和崧山弟”的《菊花八詠》詩。其八詠詩題是“訪菊”、“對菊”、“種菊”、“簪菊”、“問菊”、“夢菊”、“供菊”、“殘菊”,幾乎和小說中一樣。崧山,亦即嵩山,是敦誠(他與敦敏弟兄二人都是曹霄芹的朋友)的好友永恚(上大下恚)的號。在他的《神清室詩稿》中也有“訪菊”、“對菊”、“夢菊”、“簪菊”、“問菊”等詩?梢,小說中的情節(jié),多有現(xiàn)實生活為依據(jù),并非作者向壁虛構(gòu)。
和同類內(nèi)容的大多數(shù)詩一樣,它寄情寓興的一面,還是值得注意的。